作者 朱德泉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砚”归来。

　　2023年10月1日，滨州。

　　无棣古城，吴式芬故居内，宝砚堂张灯结彩，迎接离散百年的雪堂宝砚再度“堂砚合璧”。

　　从北宋苏东坡作雪堂“斲石为砚”，到大清黄州知府吴之勷偶获至宝已七百余年矣；

　　从清金石名家吴式芬恭承祖父遗宝于老家滨州无棣宝砚堂瞻仰，到因清末世事凌乱更迭而至宝砚遗失已百余年矣；

　　从2014年宝砚现身“白山黑水”，到无棣各界历经九年求索终至宝砚归来，一段吴氏家族200年的雪堂传奇得以续写盛世华章……

　　雪堂怀古吊眉山：

　　黄州知府吴之勷偶获雪堂宝砚，唱和东坡七百年文脉情缘

　　大清嘉庆八年（1803），海丰吴之勷（1754-1828）以“卓异”被保举为黄州知府，在黄任职16年。

　　因避明成祖朱棣讳，自明永乐初至民国初，滨州无棣以所辖海丰乡名之。明清时期，“海丰吴氏”家族乃山东著名科举家族、仕宦之家、文化望族。自明代吴十一世祖吴自肃考中进士始，仅清代顺治至宣统九朝260余年，家族中一品官至七品以下官员达117人，其中，9人中进士，3人入翰林，更造就清代最著名的金石世家。

　　吴之勷喜观书，至老不坠；少工篆隶，晶石、金玉、印章摹古逼真。又留心古器物收藏，治黄期间，他“洵足以结古欢而娱清赏，第求文忠手泽，渺无一存，心耿耿不能已”，终于，在嘉庆二十二年（1817），从当地一世家大族家中得宝砚一方，“形制古朴，背镌‘雪堂宝砚’四字，下有东坡居士私印一方，断‘其为洗墨池中故物无疑’，喜爱有加”。

　　北宋元丰七年（1084），岁在甲子，苏轼结束黄州谪居赴任汝州，大清嘉庆九年（1804），吴之勷担任黄州知府亦恰逢甲子。他不禁感慨：“公之去黄州也以甲子，而予之莅黄州也适以甲子，计此七百二十年中，遥遥岁纪，一似公之及瓜而代。予为承乏于其际者，古人可作异世同符，可不谓幸欤！予自问，于文章百不逮公，顾以宦辙所经，其地同，年枝干同，而此砚又适归予”。

　　吴之勷对雪堂宝砚爱不释手，在府衙大堂之南凿池，仍以“洗墨”名之，以存旧迹，置雪堂宝砚于筑堂中，以眉山苏轼《石鼓歌》韵作七言古诗《雪堂宝砚歌》，与七百余年前的老东坡隔空“唱和”。

　　我初得砚岁丁丑，摩挲恍见东坡叟。

　　流光弹指去来今，七百余年归下走。

　　暗中呵护如有神，心得所好笑在口。

　　灵迹显晦讵偶然，宦缘况是承公后。

　　公昔团练来黄州，不如意事常八九。

　　风尘溷迹渔樵间，且学渊明种杨柳。

　　躬耕废地计亦佳，薄禄犹胜营五斗。

　　撑肠文字空尔为，十指悬槌时运肘。

　　大江东去搊铜琶，往事乌台慎言莠。

　　雪堂四壁森暮寒，此砚与公为素友。

　　学佛尝伴怪石供，肯为药笼收马勃。

　　池边洗砚蟠蛟螭，浪勇乌云篆蝌蚪。

　　春风笠屐遗图开，想像苍髯憗黄耈。

　　磨蝎安身箕舌张，舒亶安心甘犬嗾。

　　即今手泽出人间，古色彬斓重尊卣。

　　又如钟吕声噌吰，洗尽淫哇奏朦瞍。

　　中央题识尚宛然，字赤石青抚岣嵝。

　　纵及八寸广半之，四角藏棱坚且厚。

　　是时公未岭外行，端溪驿寄知谁某。

　　镌铲手试昆吾刀，检点行囊誇富有。

　　蠹鱼食字墨磨人，梦醒春婆离械杻。

　　雪泥偶尔留飞鸿，白衣那记成苍狗。

　　买田阳羡有夙心，奎宿生天信非偶。

　　伊余蒞郡展遗祠，亲爇瓣香一低首。

　　山头妙墨剔藓苔，赑屃摧残惜攻掊。

　　零缣断帛如云烟，铁纲珊瑚渺难取。

　　快哉片石出韩陵，鹆眼刮青绝纤垢。

　　传家藉作清白贻，永用宝之子孙守。

　　后尘愿步长帽翁，石墨镌华垂不朽。

　　铭心檀匣此奉持，真手不坏仁者寿。

　　一时荆楚内外，文人雅集，唱酬纷纷，成士林盛事佳话。如官至湖南巡抚的诗人陆费瑔作《吴淦厓太守守黄州，得一石于故家。铭曰雪堂宝砚，盖东坡先生旧物也、太守自为记，因命作歌》；如官至蕲春知州的词人顾澍作《雪堂宝砚歌吴淦厓夫子》；再如江苏候补通判查奕照作《雪堂宝砚歌》、后任台湾府台湾县知县的徐必观作《雪堂宝砚歌》……

　　传家藉作清白贻：

　　祖孙三代筑堂藏砚数十载，世变离乱雪堂砚遗失百年杳无踪迹

　　嘉庆二十三年（1818）暮春三月，吴之勷看到雪堂宝砚“间有剥蚀漫漶”，就请王阳明先生的裔孙王介臣，以及著名刻工吴国宝两位好友“重为磨砻而修饰之，顿还旧观矣”。吴之勷于是作题记，请吴国宝镌刻于“雪堂宝砚”两侧。

　　吴国宝是道咸年间著名刻工，尤擅刻砚，并有多方砚存世。雅昌2014年春季拍卖会曾拍卖一方吴国宝所刻的梅纹瘦云端砚拍品。此砚铭文就记载着他和王介石之珠联璧合。砚铭曰:“瘦云。己卯仲春，介石出藏研索铭，石质瘦削，天然如云，因以瘦云名之。长洲吴国宝识并勒”。

　　“雪堂宝砚”题记共计195字，一侧100字，楷书：“黄州郡廨西偏，夏屋数楹，曰‘雪堂’，又西翼以亭，曰‘快哉’。盖前人景仰先贤因而名之，不必指其地以实之也。予甲子夏来守是邦。登临旷览，江山胜概，尽在目前。洵足以傅古迹而副盛名第求文忠手泽，渺无一存，心耿耿不能忘。岁丁丑，始得此砚于故旧之家。题”；另一侧95字：“识宛然制作质朴，信为东坡洗墨池中故物。其剥蚀残缺，字画漫漶处，属吾友王介臣、吴雪峰重为磨砻而修饰之，焕然改观。并于堂之南凿池，而仍以‘洗墨’名之，以补其缺。而置此砚于堂中，景仰先贤，庶无憾焉。嘉庆戊寅暮春之处，无棣吴之勷记”。

　　这年五月，欣赏着镌有自己题记的雪堂宝砚，意犹未尽的吴之勷再作《雪堂宝砚记》，洋洒详述得宝砚之来龙去脉、感怀东坡成就，诉说自己开池筑堂珍藏宝砚的相关作为。据民国《无棣县志》载：

　　黄州郡廨西偏，夏屋数楹，曰“雪堂”，又西翼以亭曰“快哉”。盖前人景仰先贤，因而名之，不必指其地以实之也。

　　予甲子夏来守是邦。公余登眺，江山胜概，尽在目前，洵足以结古欢而娱清赏，第求文忠手泽，渺无一存，心耿耿不能已。岁丁丑，始从故家得此砚，形质古朴，背镌“雪堂宝砚”四字，下有东坡居士私印一，其为洗墨池中故物无疑。间有剥蚀漫漶，属吾友王介臣、吴雪峰，重为磨砻而修饰之，顿还旧观矣。按公以元丰三年来黄州，其明年得故营之地，躬耕其中，因自号东坡。又明年筑雪堂，《后赤壁赋》所谓步雪堂者是也。至七年始量移汝州以去，中间作《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他所著述，复不下百数十篇。方其覃思渺虑，殆与此砚相终始，而乃亲为洒翰以自宝贵耶？抑其惓惓于雪堂，特于砚焉寄之，欲因雪堂之名，以传此砚也。及予居黄州，久访公之真迹无所得。即其所谓洗墨池，问之故老，亦多异辞。独此砚如鲁殿灵光，岿然人世，则雪堂反若因此砚以传也。异哉！又公之去黄州也以甲子，而予之莅黄州也适以甲子，计此七百二十年中，遥遥岁纪，一似公之及瓜而代。予为承乏于其际者，古人可作异世同符，可不谓幸欤！予自问，于文章百不逮公，顾以宦辙所经，其地同，年枝干同，而此砚又适归予。遂于堂之南凿池，仍以洗墨名之，以存旧迹，并置此砚于堂中。庶景仰先贤之意，得少慰焉！或曰“此郁林石也”。予笑谢之。虽然予守是邦十五年矣，是石友者，其鉴予之素志也夫。

　　嘉庆戊寅仲夏。

　　清道光二年(1822)正月，吴之勷奉旨入朝觐见。同年5月，蒙恩原品休致。吴之勷在嫡孙吴式芬（1796-1856）的陪伴下归故里滨州无棣，第一件事就是在吴家大院南院增建宝砚堂，以藏存雪堂宝砚。

　　吴式芬是清道光进士，官至内阁学士，生平专攻训诂之学，长于音韵，精于考订，凡鼎彝、碑碣、汉砖、唐镜之文，皆拓本收录，是封泥的最早发现者和研究者，撰著《捃古录》、《捃古录金文》两部金石学专著，被清末以来的金石学家所推崇和引证。

　　宝砚堂，坐北朝南，清代碑学大师邓石如悬书“宝砚堂”扇形竹青金字匾额置于南门，门楣两侧，是吴式芬亲家、次子吴重憙的岳父金石巨匠陈介祺撰写的楹联：“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聪颖特达文而又儒”； 吴重憙的亲家、其子吴崶的岳父“甲骨文之父”王懿荣则引用、化用苏东坡诗句、集句撰写楹联于北门：“旧书不厌百回读；嘉树新成十亩荫”，可见宝砚堂已成清代文人雅士的景苏精神家园。吴重憙还是中国红十字会的创始人。

　　道光八年（1828）二月，吴之勷病逝于无棣，终年75岁。吴之勷临终前将自己珍爱的雪堂宝砚传给嫡孙吴式芬。后来，吴式芬考中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诰授光禄大夫，成为晚清著名的金石学家。再后来，吴之勷以吴式芬官，晋赠光禄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清末，吴氏家族逐步没落，雪堂宝砚不知所踪……

　　习习风从玉宇来：

　　宝砚意外现身白山黑水，无棣各界携手赓续200年砚堂合璧文脉情缘

　　宝砚堂中的一根根廊柱，一块块砖瓦都默默无言，似乎也在静待着雪堂宝砚奇迹般回归。

　　进入新时代，无棣县委、县政府和各界有认之士一直在苦苦追寻雪堂宝砚下落，2014年4月，雪堂宝砚流落于东北的消息传到无棣，据原籍山东掖县的王晓明透露，砚是其祖上在去闯关东的路上做生意购得，随后王先生传回相关图片。8月8日，县政府组成专门小组奔赴黑龙江讷河市，与王先生沟通宝砚回归有关事宜。2018年10月1日，雪堂宝砚被请回无棣古城吴式芬故居宝砚堂展览5天，引发各界广泛热议。滨化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滨州吴式芬金石文化研究会会长于江先生得知后，与王先生多次洽谈，最后毅然斥重金将该砚买下。

　　这方“雪堂宝砚”长20.7厘米，宽12.5厘米，高5.0厘米，为宋代抄手砚。此砚质地细腻，形制古朴典雅，沉稳厚重，造型典雅，线条流畅。墨池深约2厘米。砚背刻“雪堂宝砚”四字、下钤“东坡居士”印一枚。两侧为清代吴国宝镌刻吴之勷题记“雪堂宝砚记”。

　　苏轼元丰四年（1081）五月起躬耕东坡，元丰五年（1082）春筑雪堂居住，元丰七年（1083）苏轼离开黄州时，将雪堂交给黄州的好友潘大临、潘大观居住，并嘱托好友潘丙照管。

　　苏轼一生爱砚，制砚、得砚、用砚多多。据《苏轼年谱》载，苏轼在黄期间尝作雪堂义樽、雪堂义墨，并作雪堂砚。其中一端雪堂砚便赠与侄子苏适。苏适之子苏箍作《雪堂砚赋》，有伯祖父东坡先生琢紫金石为砚，圭首箕制，置雪堂中记载，并谓 “穷于黄冈，斩石为砚”，“遭乱后不知所在……”

　　1967年，杭州临平安隐寺遗址出了一方石砚，砚底刻有“雪堂”二篆字，此砚从形制及砚中所记“元祐”年号来看为宋砚无疑，字体风格颇似苏轼，后经多方考证，确认其为苏东坡遗物。

　　1999年，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专家鉴定其为国家一级藏品。

　　如雪堂宝砚为“苏文忠公手泽”，当为无价之宝！

　　2023年10月1日，滨化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滨州吴式芬金石文化研究会会长于江决定将购得的雪堂宝砚捐赠给无棣县政府。

　　自2023年10月1日起，“完璧归赵”的雪堂宝砚安置于滨州无棣古城吴式芬故居宝砚堂接受各界免费参观，成为无棣文脉延绵、文化自信的一个生动鲜活符号。从此，一段纵横数千里、跨越九百年的雪堂宝砚情缘得以延续，延绵向未来。

　　习习风从玉宇来，源源文脉贯渤海……